【继国兄弟】哀矜惩创
179的意难平,虽然等到180出来我才写完
内含地狱妄想,以及一定程度的诗词篡改,无限循环请注意
ooc,ooc,ooc预警!万字预警!
我个人感觉是he
写的时候状态不好,并不满意
以下正文:
第一夜
梦见月,春寒料峭,年方七岁正值总角之年的继国严胜再一次因噩梦心悸惊醒。
他惊呼一声,冷汗淋漓坐起,伸手一摸被褥,濡湿不已。他平息着自己急促的呼吸,胸中心跳如此激烈甚至叫他感受到一丝痛意。严胜只觉那梦似他往地狱一行,若世间真有阿鼻无间,怕也就是那般光景。
可奇怪的是,梦只剩恐惧残余,若要他细细描述过程,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。
这觉没法继续,他索性走到长廊上,抬头欣赏月落参横之景,今夜是满月。
严胜有个难以为外人所道的习惯,每年到了这一日,他都会难以入眠,为排遣孤寂,也为心中一点难言之欲,他自己伐竹,做出个小小的劣笛。他从袖中摸出自己的作品,放到唇边,正要吹奏……
倏忽间,他觉得呼吸一滞,一股剧烈的悚然之意爬上他的背脊。严胜遵从心的指引,原地翻滚而离,他方才坐下的地方,俨然出了一道深深的剑痕,将那坚硬的黄梨木都劈得四散飞起。
严胜顿觉恐惧,水没鼻腔似的不安定感,挥手挣扎也只能带起泡沫的梦中情状再一次浮上心头。
他怔怔抬目,借着月光明亮,看清来人身形。那人作武士打扮,上身着绛紫绢制直垂,下身为纯黑马乘袴,外罩羽织,凛然而立。他不紧不慢一挥剑柄,将剑身沾染的木屑尽数挥离,那长剑在月色下泛出森冷的寒光,显然是吹毛立断的好剑!
来人转身,严胜看他面庞,更为惊惧,只觉恶鬼降世,取他性命。那人面生六目,额颔皆着细纹,不似人类样貌,倒像鬼怪从炼狱爬出,因执念妄念停留世间。
“继国严胜。”他冷声道。
严胜有些恐惧,听他呼唤下意识应了一声。那六目鬼嗤笑一声,目露杀意:
“格杀勿论。”
说罢便将长剑高高挥起,一旦落势那必然是雷霆杀机,府中门客武士无一人能与这鬼相提并论。危急关头,严胜大脑飞速运作,急声道:“我与阁下无冤无仇,若是家父与阁下生出龃龉,我在此代父受过,但烦请阁下告知我前因后果,让我去了黄泉也做个明白鬼!”
六目鬼闻言倒是不急下手,平静道:“我与你并无仇怨,父亲亦然,只是我依旧要取你性命。”
“那是为何?”严胜声音都有点破音。
“你可知继国缘一?”六目鬼不答他问题,换了个话题。严胜摇头,咬牙道:“我虽不认识,但听他姓名,怕也是继国氏子弟,兴许是哪个旁支之子,你且给我些时间,我定将他寻来……”
“寻不来。”严胜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,那六目鬼竖指于唇间,做出噤声手势:“他是你的同胞兄弟。你二人今后必生孽缘,在此之前我要将一切终结。”
严胜心中愤怒,暗道这鬼头脑不清醒,他分明是生来独子,哪来什么同胞兄弟,可现下技不如人命不由己,也只能顺着这疯鬼话说:“现下我亦不知我的兄弟,若真如你所言,我会谨记他的名姓,今后遇见则避,再不与他多生牵扯,即是无缘,那便不生孽缘!”
六目鬼沉默片刻,道:“那你更该死。若不认识他,你便没有存在意义。”
说罢,不欲与他交谈,继续持剑攻击。严胜左逃右避,浑身泥泞,狼狈不已。他再受不住心中委屈,扬声道:“你分明不讲道理,我认识他是孽缘,不认识又该死,你究竟是何居心,我瞧你就是个疯子,凭空杜撰出个不存在的人,朝人泼下脏水,就是为杀人发泄你郁气!”
嘴上不把门一口气说完后,严胜转身便跑,他对自家大宅十分熟悉,自信七拐八绕之下便能甩开那鬼一段时间,给自己一点喘息余地,不成想六目鬼对宅邸的熟悉不下于他,无论怎样都无法甩开,穷追不舍。六目鬼显然未动真格,追赶他时有股狸奴抓捕硕鼠的神定气闲,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,让猎物在疲惫和恐惧之下丢盔弃甲。
严胜一边气愤,一边自知若不是鬼放水,他现在便已人头落地。
他气喘吁吁跑过长庭,来到自家宅邸后山附近,于林叶葱郁花木扶疏之间穿行而过,六目鬼在后方穷追不已。忽的听闻水声潺潺细语,他拨开林荫,发觉自己已然步入溪水河地。
不远处雕工细致的木桥横亘河面,上面有一身影直立,黑夜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。
严胜心中大喜,赶忙开口:“阁下还请救我性命!之后必以重金答谢!”
那人影却不理睬,漠然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去。
严胜心中绝望,步伐不停,他先前在屋中大声呼喊,可仆从护卫都如睡死一般毫无动静,他只能独身逃命,现如今好不容易看见个活人,人家却不愿搭理。
毕竟只是一七岁稚童,如此逃命早已耗干他的体力,现在还能挪动身躯,一是生死攸关不敢放松,二就是心中傲气不愿引颈受戮,于是拼命压榨自己,绝不停下脚步。可这样的僵持很快就无法维系,那六目鬼的耐心已然告罄,很快便要追上前来,挥剑夺命。
忽的,一只手悄然伸来,一下子捂住严胜嘴巴,将他拉入树洞里。他正要惊呼,扭头一看却发现来人身上衣着极其熟悉,俨然是自己身上这件衣裳。
那人应与他一般年纪,月色微光照耀下,显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容色来。严胜大惊,心乱如麻,想也想不清醒。
想起六目鬼的胡言乱语,他小心翼翼问道:“你便是继国缘一?”这世上除了同胞兄弟,也不可能有人和自己有这般相似的皮囊。他从小到大从不知晓自己有个兄弟,但他也同样没听过世间还有那般鬼物,于是将常理全部丢弃,恍惚间竟以为自己活在梦里。
不成想那人却奇怪地看他一眼,像是疑惑他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。
六目鬼转瞬即至,他显然没有被树影蒙蔽,径直向严胜藏身的树洞走来。严胜慌乱无比,正要起身离去,就被那奇怪的兄弟拦住,他道:“不急,你且等着,它总要遭报应。”
严胜还不晓得此话何意,只见六目鬼,摆出剑招的起式,恐怖的威势潮水般袭来,严胜浑身冷汗,不敢动弹。倏忽间,那鬼身上燃起苍青火焰,转瞬间便将它吞没,它没有痛苦嘶吼,只是踉跄着,一步一步坚定走来,赤红的鬼目里是刻骨的仇恨和哀恸。
火势如此剧烈,方才无所不能的六目鬼被烧得露出骨头,但严胜却丝毫感觉不出灼热,甚至觉得那火焰似高山飞雪,寒凉彻骨。
六目鬼缓慢而又坚定地逼近,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将严胜斩杀,将他口中宿命的尘缘一刀两断。
最后它倒在了树洞的三尺之前,凛冽的剑气将这参天巨树拦腰砍断,颓然倒地,若不是之前被人拉入树洞,怕是如今严胜也是这般下场。
不知怎的,看那狼狈又凄惨的焦尸,严胜心里生出一丝兔死狐悲的感觉,转瞬即逝。
他整理心情,转头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,问道:“你早知晓会这样吗……”他的恩人却不理,怔怔看着地上的尸体,半天回不过神。这时候严胜突然发现,恩人脖颈上有红色的掐痕,看痕迹大小,应当也是这般年龄的孩童所为。
他斟酌言辞道:“你有伤口尚需处理,不若移步宅邸,我好为你上药。”
恩人摇摇头,用嘶哑的声音道:“今夜再无危险,你且安睡罢。”说罢,便兀自走远,只留严胜一人还留在树洞里,他奇怪地想着:
同胞兄弟的声音也会那般相似吗?
【花留身住越,月递梦还阎罗殿】
继国严胜怔愣着,升沉未决,神魂皆迷。
身旁小鬼赶忙作揖,道:“回神!回神!”堂上看不清面庞,身着深色褂袍头戴黑金冠冕的人一拍惊木,厉喝:“继国严胜,阳寿五百零四年有余,以邪道续命,逆悖天理,杀人喋血,孽业涛涛,障果难消,今日伏诛,你可知罪?”
这一下可算叫他回了神,他恍惚间想起自己五百年漫长罪恶的一生已宣告终结,如今正站在阎罗殿中等待审判,两旁坐席上甚至还坐着昔日同僚,作为证人来看自己荒唐糊涂的一生。
不成体统。他这么想着。然后面无表情地说:“知罪,我嫉贤妒能,残害手足。”
木席上童磨嬉笑着道:“你怎么光说这些家长里短的啊,还少了一条,杀人如麻,我当初和猗窝座阁下都说了。”
“哦。”闻言,他漠然道:“那就杀人如麻。”
“如何嫉贤如何妒能?如何残害手足?你且一一道来。”
“……他寿命将尽时杀我未成,我激怒之下鞭尸泄愤。”
“其余呢?”
“我残害他剑术流派的传人。”
那审判的大人怒意顿起,又是一拍惊木,道:“身犯多少重罪你一样不提!尽是挑些旁枝末节,你莫不是想投机取巧,减轻刑罚?”
严胜眼睛也不抬,冷声道:“我仅对此一事心存愧意,化为恶鬼,食人便是天经地义,就如人食牛羊,理所应当避无可避。”
那判官被他气得连说三声好,道:“既有如此觉悟,缘何为鬼?”
“我寿命将近,可剑道上胜过那人却还遥遥无期,我想要无尽时间以供精研剑技。”
旁座上童磨双手一拍,面带惊喜:“黑死牟阁下你可真是来对地方了!生者必有尽,不生则不死,你走了歪路,早该来这里!死人才有无尽时间。”
猗窝座忍无可忍,骂道:“此处哪有你说话余地!闭上狗嘴!”
童磨眨眨眼睛,憋出几滴泪水,道:“我本以为自己要孤身下地狱,没想到刚来就碰到了猗窝座阁下,还没待上多久,黑死牟阁下也来了,实在是心中欢喜!”
猗窝座暴起摘下了他的头,将其狠狠丢远。童磨的头一边在空中飞舞,一边不满道:“我费了好大心思才把头装回去!”他在地上一滚,道:“黑死牟阁下,能帮我捡下脑袋吗?”
严胜没有理他。
判官问道:“你为胜过胞弟而沦为恶鬼,那可曾主动去找他较量?”
“……不曾。”
判官咄咄逼人,语气嘲讽:“他只是血肉之躯,而你为鬼身,刀枪不入,实力大增,为何不去了结夙愿?”
“即便我实力大增也还是与他相距甚远,缘一已超越登峰造极之境,是人类恶鬼都无法跨越的天人之姿。我不做无意义的尝试。”
“奇怪,黑死牟阁下。”童磨的头滚来滚去:“你分明认为那人战无不胜,连挑战之心都无法兴起,那何必还要投靠无惨大人,美其名曰潜心修心超越胞弟。”
“真矛盾啊。”他笑嘻嘻道。
第二夜
梦见月,春寒料峭,年方七岁正值总角之年的继国严胜再一次因噩梦心悸惊醒。
这回他可算有了些微记忆,他梦见自己成了六目恶鬼,在阎罗殿上等待受刑,黑面判官和一旁看热闹的金发鬼头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他轻抚胸口,安慰自己,许是昨天夜里的经历过于可怖,直化作了第二天的梦魇。
毕竟夜半时分被厉鬼追杀,哪家的武士之子能有这份磨砺?
他苦中作乐地自嘲。
今夜依旧是个不眠之夜,他拉开房门出去,于月色下信步漫游。月亮依旧满盈。
不知不觉,他走到了昨日逃亡之时途经的河流,严胜忆起当时袖手旁观的人影,鬼使神差下走上木桥,站在当时黑影的位置上。
在这里朝昨日惊险之地眺望而去,只能看到草木葱茏黑影斑驳,他顿觉无趣,刚想离开这里,便陡然惊觉违和之处——这河水,似乎太浅了些。
正巧层云褪去,借着明月便利,他看清河底沉积,那原是层层叠叠的小笛,数以万计,铺满了整个河床,使得河水上涨,水声不息。严胜瞧那河中小笛万分熟悉,便从袖中套出自制竹笛一观,果真一模一样,连钻孔时失误造成的裂痕都分毫不差。
此情此景全然超出严胜的理解,那股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再一次席卷而来,而这回他放弃对抗,任由自己沉溺在焦虑与怀疑的情绪之中。
“是你。”无比耳熟的声音打断了严胜的思绪,他转头一看,来人身着自己安寝时的宽松衣裳,顶着和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庞,悄然而至。只是那人身上被水沾湿,衣袍都黏连身体,脸上还有斑斑血迹。这景象万分熟悉,以至于他甚至兴不起惊诧心思,他从小到大认知的世间常理被一把推翻,此刻他什么也不愿相信。于是面上不动声色,只是打量着那位来得突兀的孩童。
他面上一派木然,一双眼睛死气沉沉,说句不恰当的,像是被剖开肚腹即将咽气的活鱼,那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呆滞大睁,平白给人毛骨悚然之感。
严胜于是悄悄后退,不想再和这诡异来客打照面。
不成想那人竟先出了声:“不奇怪吗?”严胜一愣:“奇怪何事?”来人兀地笑了,眉眼都微微弯起,带上一丝生人活气,只是看他表情,怎么都有一股怪异讽刺之感:“昨日为望日,满月理所应当,可今日月色,怎么与昨日分毫不差呢?”
严胜心下发紧,他一直觉得违和却刻意逃避的事情被明晃晃摆上台面,他撇开眼,嘴硬道:“天家要那月亮满盈,我们岂有质疑之理?”
那人表情更古怪了:“说这荒谬言语,你自己可是相信?”他又往前走几步,一步一步逼近严胜,严胜不自觉后退。最终他停下脚步,冷声道:“不说你瞧见的狰狞恶鬼,单说同你一般样貌的我以及这河底堆积的竹笛,你真能违心,说这便是寻常事情,不值一提?”
严胜一咬牙,心想也是此理,索性问个清醒,于是便出声道:“你可知此事原因。”
“你已死去,此处便是地狱。”
“不可能!”严胜惊呼出声:“我分明活得好好的,我身体温热,我心跳有力,持刀划伤我臂膀也会血流如注,凭什么道我已然死去?”
“你在梦里看得清清楚楚,何必叫我多费口舌!”
严胜哑然,又急声说道:“那只是梦境,荒诞不经,作不得真!”
“你怎不问我为何知晓你梦境?”那人反唇相讥。严胜不知如何反驳,只得呐呐不言语,他见状便自顾自道:“此处即为无间炼狱,你我在此受因果百转之刑,若我所料不差,这一日怕是会日日重复,永不终结。昨日对你穷追不舍的恶鬼,今日也会再次出现。”
想起恐惧回忆,严胜有些焦急,也不在意此言像那疯癫之语,忙问:“那我该如何解脱?”
那人细细打量他一下,目光冰冷,像是看着罪该万死的恶徒,随后咧开嘴角,露出森白牙齿:“你咽气即可。”
严胜怀疑耳朵,不敢相信他此话真意。
那人丝毫不在意,继续道:“总归你已是死尸一具,待罪之身,梦中多种刑罚加诸与你也是理所应当,如今为脱离苦海,自我了结,也不失为一条求生之道。”
严胜痛苦摇头,声音有些低哑,道他分明还是家中少爷,不久前还与父母尽享团聚之乐,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化为厉鬼,在地狱受这般苦楚,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。
那人恶言恶语,不依不饶道:“你且仔细想想,你父母面容,你当真能记清?这月夜可是亘古久远,白昼的日光是留与生者的,你没那福气。”
严胜痛苦抱头蹲下,想要出言反驳那人话语,但是无论他怎样从脑海中翻腾搜寻,也记不清父母面容,当真如他所言。他似哭似笑,只凄声说:“我是后日武士,自裁不成规矩。”
那人闻言,微微低头,黑影遮住他面容。不多时,他便抬起头来,原先稚嫩清秀的面孔,霎时化作了狰狞丑恶的六目鬼面。他笑道:“你瞧这是谁?”严胜慌乱惊呼,手忙脚错,向后退去。
这就是你,继国严胜。这是武士的模样吗?你配当一个武士吗?他道。
句句皆是诛心之语,严胜脸色煞白,紧咬嘴唇不敢言语。那人也是见好就收,道:“你心中尚存人类记忆,重视脸面尊严也是常理,若是自己无法动手,我可帮你。”
说罢,他便一个箭步上前,伸出双手紧紧掐住严胜脖颈。严胜只觉他手重逾千斤,仿若精铁镣铐,将他的脖颈血肉箍得变形畸曲。
生死关头,严胜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道,硬是将那疯子推开,狼狈起身,仓皇逃离。当他远远跑出一段距离之后,他听见那人气急败坏地呼喊:
“不识好歹,你早晚要后悔!”
他却不理,只是加快脚步,迅速窜入那个幽暗的树林,看见一处熟悉的树洞,蜷缩入内,心里才安心些许。他惊魂未定,伸手一摸自己脖颈,只觉一阵刺痛,他心道自己喉咙怕是受创严重。
他还未完全缓过神儿来,就听树林西方一阵喧嚣,隐有惊恐呼救之声,与长剑划破疏风的暴鸣。严胜心中陡生不安之意,他探头望去,但见一小童面带泪意,六神无主,跌跌撞撞奔跑而来。他还未理清头绪,就下意识地将那孩子扯入树洞,心中本就有所觉察,借着月色一看,果真就是自己。
他也不知是该叹息还是该呵骂,只得僵着脸庞,不作回应。
那六目鬼转瞬即至,严胜见自己目露惶然想要起身离去,便一把将他扯住,道:“不急,你且等着,他总要遭报应。”不久便会引火自焚。
之后发展果真如他所料,或者说是和他昨日经历一模一样,他怔怔看着那凄惨的焦尸,思及自己梦中也是这般模样,百味沉杂,心乱如麻,不知所措。
昨日的自己似乎又絮絮叨叨说些什么,但他一样未听进去,随便糊弄几句,便转身离去,他需要独身一人,理清这纷乱的愁绪。
【归梦如春水,悠悠绕此心】
“继国严胜,你怎不说话?”
将严胜从漫长的沉思中拉回的乃是判官的叱问,他道:“无话可讲。”
“言皆不尽,语亦不实,罪加一等!”判官黑着脸恫吓。严胜却不理睬,消极应对拒不配合,判官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。
“那好,我且问你,你因执念入魔障,为何要困囿于与兄弟一争高下?”
严胜又是沉默,似是陷入沉思,半晌,慢悠悠地道:“家学渊源,我为长子,又为武士,任人以下克上,是我平生大耻。”
“那以你所见,何为武士?”
“继国缘一。”
判官怔住,又蹙起眉头,显然又要生怒,道:“我问你何为武士,你回答兄弟姓名作甚!”严胜不慌不忙,心如止水道:“继国缘一即是武士。”判官狠狠拍打惊木,几乎要将木桌拍碎,吼出声道:“你们生平我一清二楚,犯不着你再来强调!我当然知晓他是武士,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!”
“判官大人,你怕是误会了!”看热闹的童磨提醒道。
“我换个说法。”严胜平静道:“武士即是继国缘一。”判官哑然,随即道:“你分明说你恨他入骨,将他当做对手。此言此语,岂不是前后矛盾?”
“他剑术臻至化境,品行高洁、怀瑾握瑜,如玉洁松贞、似沅茝醴兰、如云中白鹤,存在及世便可叫人高山仰止,他若不为武士,天底下便没人配作武士。我嫉恨于他不也是人之常情?”
判官震惊,不知如何回应,他断人死后刑罚至今已有二百年,从未见过这种情况。倒是童磨放肆地笑出了声,道:“我们皆道黑死牟大人沉默寡言,不善言辞,没想到死后才发现并非如此。无惨大人最喜听人夸赞他功绩,若是能将这份功底展现十之一二,怕是无惨大人在无限城要天天喜笑颜开!”
严胜又不吭声了。判官整理思绪,无奈问道:“那你可觉四百年来犯下恶事为罪为孽?”
“那是自然,我罪无可恕。”
再一次听到了预料之外的答案,判官惊奇。只见堂中恢复人类面貌姿容秀雅的武士漠然道:“我知晓兄弟阋墙为恶、断人传承为恶、平白取人性命亦为恶,生前看自己行事如雾中看花看不分明,如今想来,自接受鬼血起我便再无后退余地,只得将错就错、一错到底,若不如此,我苟延残喘得来四百年生命一瞬都要化作泡影。”
“不。”他脸上露出自嘲的笑意:“我自生下来起,人生便是泡影。”
判官见他万念俱灰、眼神死寂,心下一叹,但还是秉公处理。
“知错犯错,罪加一等。”
“罪人继国严胜,现判你入无间地狱,受烈火炙烤之痛、受心障折磨之苦,即刻执行!”
第三夜
梦见月,春寒料峭,年方七岁正值总角之年的继国严胜再一次因噩梦心悸惊醒。
梦中诸种情感浓烈至极,如馥郁过分的春葩,张扬着令人作呕的香气,严胜突觉耳畔嗡鸣,头部晕眩难忍,他胸腔翻涌恶心不已。严胜踉跄起身,他跌跌撞撞似生魂出离,来到了一处小溪。他借着月色看清粼粼水光,和水面上六目的自己。
他的脑袋晕眩得更加厉害了。
只是一个慌神,水面中自己的倒影便化作正常模样,只是他再不能以往日照铜镜一样轻松的心态面对自己了。脑海中种种记忆纷至沓来,有地狱飞沙走石暗无天日他垂首受刑的场景、有被他唤作缘一的孩子手捧小笛抿唇微笑的回忆、有芦苇丛中他持刀而立与年老的缘一对峙的画面、也有死前向天伸出手却对太阳再触不可及的哀情。
他痛苦万分,捂着脑袋原地翻滚,用头磕地,直撞出一行血迹,那痛意也丝毫没有减轻。最终他竟是翻滚入了河中。所幸河底铺满了笛子、河水极浅,哪怕他仰躺入内,水也未过他口鼻,不妨碍呼吸。他喘着粗气,睁大眼睛看向天空,今天也是满月。
他恍惚间知晓了判官口中心障折磨之苦究竟为何。
今夜是他送缘一笛子的那一夜,是他与缘一结缘的那一夜,也是与缘一决裂后痛苦万状不愿回想的一夜。如今这一夜成为他的心魔,好比地狱烈火,日日受其折磨,不得解脱。
他仿佛丧失了生出情绪的能力,木然起身,手碰到了河底笛子。他怔楞一瞬,随即自嘲,既与缘一生死两隔四百年,如今再入地狱也难续前缘,这笛子留着也是徒增伤感。于是从袖中暗袋中掏出笛子,将其丢入河中,扑通一声溅出小小水花。那笛子与河中笛子混作一体,再难辨悉。
严胜抬头望月,心如死灰。
倏忽间,他见自己走上木桥,正好奇地向下张望。一瞬间,电光火石,他明白了逃离苦境的法子。第一夜的自己若无救援,怕是早已死在六目鬼剑下,那么只要切断这援手,这无尽轮回的一夜自可不告而破。
严胜出声叫住自己,举步上桥,与他详讲事理,话不投机半句多,见他不愿自尽,便想自己动手。不料他挣扎激烈,很快便逃脱桎梏,慌忙逃离。
严胜被推得坐倒在地,他本就身体不适,来这一遭更是面色泛白,半天缓不过劲来。他心中无名火起,看着昨日一无所知的自己,心中又悲哀又讽刺。
“不识好歹,你早晚要后悔!”
他吼出这句话来,方觉熟悉无比,连自己琢磨出的求生法子,甚至都已成为这循环的一节。他颓然掩面,心道:也罢,这都是他咎由自取。
不多时,林中传来动静,严胜看着前日的自己慌张跑来,见到他眼睛一亮:“阁下还请救我性命!之后必以重金答谢!”严胜漠然看他一眼,想道你死了才叫人痛快。
于是毫不犹豫转身,举步离开此地。
【虱暴妨归梦,虫喧彻曙更】
熯天炽地,烈火飞腾。
严胜周身火光雄起,这地狱鬼火并不似人间的寻常火焰,并无灼热之意,反倒冰冷寒凉、冻得他指尖僵硬。这股阴冷的寒意混杂着剧烈的疼痛,随着火苗不断蔓延,严胜低头一看,他已然骨肉分离。
这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他毫不在意,于是原地跪坐,呼吸间尽是寒意,开始调息。严胜阖目,本想静心寻求安宁,脑海中却浮光掠影灯火流转,揭开掩灯帷幕露出的赫然是缘一的脸,他竭力想要压下杂思,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。他深呼一口气,回忆起曾经偶然听到的佛经,轻声吟诵。
“兄长大人。”
严胜心道脑中妄念竟已影响听觉,恍惚中竟以为听到了缘一的声音。于是闭目塞听,沉浸于佛家的空无之境中去。
“兄长大人。”
“假借四大以为身,心本无生因境有。前景若无心亦无,罪福如幻起亦灭……”严胜口中念念有词,他已然察觉,却不愿面对,只不停诵念佛偈,以了自身妄念。
“兄长大人,不是幻境,你睁眼看一看。”
严胜心中一颤,他的手指深深嵌入地狱硬土中,留下道道痕迹。他不愿相信,可幻觉怎可能将缘一的声音语气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,严胜紧咬牙齿,手臂上青筋暴起,他最不愿见到的人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,而他,火中挣扎,狼狈不已,他自觉无论生前死后,这辈子落魄模样都被那人看了个遍。
他的眼睛张开极小的一道缝隙,向上看去,只见火焰覆没的悬崖峭壁之上有一人影直立,那人带着花札耳饰腰佩长刀身着红袍,果真就是继国缘一。这下严胜也无法自欺欺人下去,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缘一,他宁愿独身受千万年酷刑。
“兄长大人,请和我走吧。”缘一放下一束洁白的蛛丝,在火苗舔舐的峭壁上十分显眼:“只要顺着蛛丝攀爬上来即可,这对兄长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。”
严胜怔楞着看那蛛丝,陡然间想起模糊的儿时记忆。他还记得缘一幼时极爱同他一起放风筝,看各色各形的纸质图案在天际盘旋,缘一不喜欢大工坊作出的精巧的飞燕风筝,反倒对他笨手笨脚自己糊制的椭圆太阳风筝情有独钟。他当时一边觉得缘一眼神儿不对劲,一边又被他的喜爱弄得飘飘然,自觉天赋异禀,连糊弄小孩的玩具都能做得有模有样。他见缘一放下蛛丝的动作,恍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遥远的数百年前,他们之间没那么多仇怨,而缘一微笑着为风筝拉线。
他不在乎能不能从地狱解脱,但,这一瞬间,他竟生了同缘一重修旧好的痴心妄念。
严胜伸出手,即将要握住蛛丝,此刻一道尖利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:“你瞧瞧你如今是何模样?”他表情僵硬,只见周围鬼岩堆砌的悬崖峭壁尽皆化作铜镜,照出六目鬼面、背生尖脊长矛的自己。严胜以手掩面,连连后退,重新将自己没入火焰。
那蛛丝并不能支撑太久,很快便被烈火吞噬,消失不见。
“兄长为何不愿上来呢?”缘一所处的位置极高,看不清他表情,只听这声音,全然一派哀惋失落之意。
“你不该在这里。”严胜摇头道:“我罪大恶极,在此服刑,不该逃避。”
缘一似是轻轻叹了口气:“我料兄长应当也会做此抉择。”他原地盘膝坐下,鬼火逐渐蔓延,竟是要将他一并吞没。
“你做什么!”严胜睁大双眼疾呼出声。
“兄长心有郁结,因我而起,而我未能及时发现,应与兄长同罪才是。”
“这与你有何关系!”严胜急的眉目蹙起:“你速速离去,莫要回来!”
而打小对兄长言听计从的缘一却没有理会,这是他第一次忤逆兄长心意。严胜见状又怒又急,道:“是我自私自利,是个卑劣小人,擅自妒忌,与你毫无关系!你不该来地狱!”缘一再不言语,独留严胜一人怒极,去唱滑稽的独角戏。
“你总是这样,要我不断仰视你,叫你离去你也不理,还偏偏事事以我为先,叫我连去厌恶你都做不到!”严胜嘶吼道:“你怎不能自私一点?我对你冷漠至极,你还全不在意,你怎么不能以怨报怨?你凭什么要一直谅解?厌恶我吧!惩罚我吧!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!可为什么,为什么哪怕到了这个境地,你还是要来原谅来解救我?”
“我无法全然地憎恨你,每次看到你的脸,我都会心中恶心!”
“明明只是个破烂笛子,你凭什么保存那么久?明明我只做了你几年玩伴,你凭什么对我事事上心?明明我恬不知耻投靠恶鬼,你凭什么还要对我手下留情?你光风霁月,一世清名都毁在了我手里!”
激烈的情感浮上心头,严胜一口气怒骂出声,他从未如此坦诚。缘一在山崖上听完全部,面色茫然。
严胜只觉脸上冰冷,他抬手一摸,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怆然泪下。
“你凭什么总是无所不能”他声音轻颤语气哽咽
“叫我那般憧憬于你。”
第四夜
梦见月,春寒料峭,继国严胜再一次因噩梦心悸惊醒。
他抬手一摸眼角,湿痕一片。严胜面无表情用袖口擦拭,随即起身,提起长剑。今夜是个满月。
他心道:从一开始就是错误,缘一不该有这么平庸恶劣的兄长,现在我要去将一切终结。
转过长廊,来到熟悉的卧房,他看到幼年的自己举目望月,毫不留情一挥剑柄,见自己连滚带爬逃开,严胜问道:“继国严胜?”
既是问那七岁小童,又是问鬼面厉相的自己。
那小童怔怔点头。
他微笑道:“格杀勿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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