鸶鹭

社恐又发作了救命!

【日黑】玉钩痼疾

ooc预警

化用俳句请注意

万字预警

十分狗血十分狗血非常狗血

无鬼if,我流弱智战争场面描写

he





以下正文:


春休之章

“走罢!远走高飞罢!”

岩胜一挥马鞭惊起尘土飞扬,青鬃马长声嘶鸣,后蹄追突,前蹄高高跃起,这是继国府中一等一的良驹,性情悍烈、力大无穷,牵马的仆从被拖拽得前仰后倒,藤麻所制的长绳几近脱手。忽而一只手从旁侧伸来,紧攥缰绳,怪事奇哉,那双目充血、鼻孔出气、足刨沙地的凶马竟前所未有地温顺下来,双蹄折后俯坐原地。佣人不禁暗自咂舌,不愧为生身兄弟,顽马固执,府中只有家主大人才能一登马背,风驰电掣一日千里,可如今家主胞弟竟无需马鞍辔头,便轻而易举驯服这匹让无数自诩马术高超的武士吃瘪的青鬃烈马。

缘一手牵缰绳,抿唇垂目,既不回应兄长言语,也不跨马一蹬马蹄。岩胜见状挑眉,冷声道:“良马予你,还不动身?”缘一牵马的手陡然一紧,用力之猛让青鬃马都吃痛嘶鸣,但随即他意识到了自己举止失宜,又放松手中力道,他嗫嚅双唇,轻声道:“兄长……”

“走。”岩胜无意让缘一继续说下去,再叫千百句兄长都是一样的结果,他心既定,如风中磐石无可转移。他眼见缘一面白似金纸,显出往日决计看不到的惶然之色,岩胜偏过头去,不愿再看。缘一沉默半晌,问道:“离开兄长身旁,缘一又要往何处去?”

“自当是往去处去。”岩胜神色漠然,随口回应一句偈语。

“缘一又该往何处去?”缘一却是固执,不依不饶,一字一顿地质询,他目光灼灼,直直看进岩胜冰结似的眼底。

岩胜细细端详缘一神情,末了拊掌一笑,吩咐仆佣取来四方竹弓,他搭箭上弦,朝着西北方向径直射出一箭,势如破竹,转瞬之间竹箭已无影无踪。一旁仆佣看得目瞪口呆,不时拿憧憬的目光看向岩胜,但岩胜心下明了,他此箭大失水准,困囿于射箭七障,七情者喜、怒、忧、思、悲、恐、惊,他此刻心境七情七伤所犯有三,不宜开弓拉弦。

“箭往何处去,你便往何处去。”岩胜突觉疲惫无比,却还要强撑家主威严脸面,作出冷心冷肺的模样,惊、恐、忧,何者不伤身?何者不伤神?

缘一似是看出岩胜心思已定无可转圜,他翻身上马,再不多言,只是不曾策马飞奔,而是缓步骑行道上,甚至青鬃马尚有工夫啃食道旁花,岩胜也不催促,定定地直立于主门之旁,看着缘一芒鞋斗笠,路客一般而来,路客一般而去。才走出约有百来丈距离,缘一便回首望来,正巧与岩胜对上视线,他眼神一亮,却眼见岩胜做出一个口型,叫他尽快远去。

缘一低下头,又转移过视线,明明是可朝出门府暮至行军的良马,硬生生走出了行将就木的老马之态,区区府前小道,走上片刻即可直通,御马人反倒是踟蹰。岩胜心知肚明,只消他喊上一句缘一名字,缘一登时便会疾驰而来。

可岩胜自始至终缄默。他看着缘一三番五次地回头,面上甚至还带着哀伤和祈求,可主策人心肠冷硬似铁,就这么目送他远走,马尾轻扬,背影朦胧,远处淡淡起茶烟。附近的人家灶房盆瓦相击声不绝,掩盖马蹄踢踏之声,直至马蹄声、迷茫双目和飘飞衣角,尽皆消失于楼匾之间。

如今天寒地冻,即便已是春末,气温回升,仍有寒风招摇,岩胜心忖缘一应当拿够了衣裳。门前雪堪消,远山更迭出绿,海棠未雨,梨花先雪,一半春休。今日无雨无霜,乃是和风日丽宜于出行的好天气。

迢迢兮,晴光万里。

细细想来,他兄弟二人已许久不曾静坐观景,老家主是个风雅之人,惯爱赏花弄草,继国府中奇花珍葩远近闻名,每至寒轻柳绿时节,看花人便络绎不绝,岩胜与缘一终日生活于此,便也不觉稀奇,只道风致平平。观景的关窍,在于陪同赏景的人,母亲未过世时,曾与他还有缘一于春末夜间一同赏池观月。

彼时约莫是臯月,蛙卵孵化。闲寂里,古池塘,青蛙跳入水中央,扑通一声响。这池子有些年头,污泥横杂,水深如许,那青蛙纵身一跳,便咕噜噜起出气泡,缘一看得目不转睛,正要凑上前去细观,便被岩胜一把拉住手腕。岩胜皱着眉头道:“远观即可,前些日子府中一位仆佣之子失足落水,十几位壮仆都没能把人捞上来。”

缘一闻言便乖乖坐在原地,菡萏叶已遍及整池,菡萏骨朵也于遍叶中含羞,正巧明月终夜绕清池,花堪久赏。青蛙跳进去后再无踪影,花叶可是实打实的风雅之趣,蝉虫不敢喧嚣,轻声细语。岩胜却自始至终皱眉,这池子邪门得紧,水深十九尺,淤泥独占九尺,但凡入水便容易手脚深陷淤泥,这些年不知取了多少人性命。

母亲支扇端坐于木廊之上,含笑问询:“你们在看甚么?”

缘一:“花。”

岩胜:“泥。”










重锋之章

绘有缀鸟连枝的丝绢被长刀几分,被其包裹的张付壁也轰然倒塌,岩胜自移门缓步而入,右手按于腰际佩刀之上,拇指轻抚刀镡,随时便可拔刀出鞘。他信步闲游,也不理会端坐于主榻之上强作镇定的野泽氏,径直来到押板间,正中央端然摆放着一把长刀,岩胜嗤笑一声,抚摸着质地上佳的柄鲛,不无讥嘲地说道:“此刀为我亡父生前所佩,怎地到了自立门户的野泽手中呢?”

野泽氏额角淌下汗水,一咬牙道:“岩胜小儿,休要欺人太甚,单论起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族叔,速速离去,今日你擅闯我府邸之事我既往不咎……”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尾音余有惊惶之意,他腮边鬓角霎时间被人削下三寸的发丝,那黑中夹白的头发在他眼前悄然飘落,野泽氏颤抖着抬头,跟随在现家主岩胜身后的,他的胞弟,正缓缓收刀入鞘。只消这刀再向左偏上几分,他便要人首分离,而自认刀术精湛的野泽氏,甚至没能看清那人是何时出刀!

野泽氏的声音骤然轻缓下来:“少爷到底年轻不知事,十数年前,北九州出征,此役凶险万状,老爷曾说若是他意外身故,便将佩刀赠予当时随他出征的下士,也就是我,此言在场数人皆有耳闻,皆可作证!”

“那数人姓甚名谁?你且一一道来。”

“长泽氏、松岛氏、柴崎氏以及栗山氏,时日已久,我仅能想起这四人名姓。”

岩胜脸上似笑非笑,他道:“长泽与松岛于两年前命殒左道场,柴崎氏同你一道出走继国本宅,证言自当不可尽信,栗山氏五年前便已行踪不明,杳无音讯,你刻意挑上此四人无可对证,可有寻机狡言之意?”野泽氏手臂青筋暴起,他眼看现家主与其弟都将手置于刀柄之上,似有若无地摩挲,便不由冷笑道:“我言尽于此,信不信由你,谁不知道你只是借个由头发泄私怨,继国家代代恪守武士道义,怎么偏偏出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!”

岩胜用食指轻抚柄卷丝绳,沿着缠绕纹路层层顺理,听这不中听的叫骂也不往心中去,只是眉眼舒缓,轻柔地笑了起来:“若我只为私怨而来,要如何说动族老同意我率下士动武?”他的眼神陡然一厉,冷声道:“我父身强体壮,又是常年习武,怎可能为一场小小风寒便撒手人寰?定是有人寻机作梗,谋害我生父在先,觊觎我继国重鼎在后,野泽大人自开一门,本无过错,何必偏偏赶在那风雨飘摇之际,率家中过半武士出走?”

野泽瞧出岩胜眼中冰冷的杀意,颤声道:“我问心无愧,且事发前后更是身处距本宅百里之远的平口,要如何谋害老家主?”

“以野泽大人声望,怕是不必亲自动手。”

这下野泽就算七窍不通也可看出岩胜是铁心取他性命,惊恐激怒之下大笑三声:“你心中什么成算,还跑来这里演戏,强词夺理找个理由出讨,你不怕经此一役声名扫地?”

“野泽大人此言差矣,且不说律令有言:‘杀人者应死,会赦免者,移乡千里外’,古有曾我兄弟之父无辜被杀,双子复仇遂愿,如今何不能有继国兄弟征讨弑父凶手为父报仇呢,此行非为家判,而是‘仇讨’。”岩胜居高临下看着冷汗淋漓的野泽氏,继续寒声道:“为臣不忠,为武不义,毒害先主,率士叛离,罪无可恕,依据家法,该当何罪?”

缘一适时上前一步,缓缓拔刀,并回应道:“应受板烧、开颅及砧板拖之刑,兄长大人。”

瞧见此情此景,野泽自知大势已去,他衣襟已被汗水打湿,黏腻身上,但到底也曾出入战场,不至于两股战战作出丑态,他笑道:“取我性命又有何用?既坐上了这臭不可言的家主之位,便要做好准备,下属武士、敌国将士,无时无刻不在细盯你的一举一动,一步踏错便要步入万丈深渊,多可悲,自今以后,你要活在家纹之下,永不得安宁。”

他眼珠一转,看向了静静站在岩胜身后的缘一,不无恶意地道:“况且,谁人不知你继国岩胜心中软肋?你早晚要万劫不复!”说罢,便头颅软软地垂倒一旁,岩胜察觉不对,几步上前,一把抓住野泽氏头发迫使其抬起脸来,只见他嘴角徐徐蜿蜒出几道血迹,抽搐两下便再没了生机,原是咬舌自尽了。

岩胜轻啧一声,道:“倒是便宜他了。”

他的衣角被人轻轻一拽,岩胜扭头,看到缘一正定定凝视着他。缘一问询:“父亲确是为此人所害吗?”岩胜摇头,面上显出几分漠然之色,道:“仅仅只是突发恶疾而已,不过从今日起,便是野泽氏狼子野心谋害前家主了,改日番所遣人前来查问之时,记得按这个说法回应。”

的确如野泽生前所言,他只是寻个大义名分的由头而已。

岩胜外傅年之际,其父偶感痨病,药石无医,苦苦支撑数月,便一命呜呼了。岩胜不得已之下以稚龄登上家主之位,他年岁尚轻又无资历,前家主旧部即便怀揣忠肠也难以拉下脸面听个小孩号令。家族堂会之时,他只得孤身坐上于他而言过大的座椅,听下面往日显得慈眉善目的叔叔伯伯争执不休,一句话都难以出口,他空有家主之名,却无自己的亲信班底。

野泽为前家主亲信,在此危难之际一度成为岌岌可危的继国家的主心骨,可谁知他贪心不足,想要伸手更多不属于臣下的权利,在被岩胜断然拒绝之后更是率领部下携府中大半财物出走,以此要挟。岩胜不肯让步,咬牙吃下大亏,继国家的情况愈发风雨飘摇。

千万斤的重担压于岩胜稚嫩的臂膀之上,他日日忧虑难以入眠,心中焦虑无可排解,思前想后府中也无人能解他苦恼,便主动去寻找缘一,同他彻夜长谈,将几位反骨之兆的家臣挨个骂个狗血淋头。

但这样憋屈的日子仅仅持续了三年左右,期间岩胜收编父亲旧部,培养亲信,提拔惩处,逐渐拥有了话事的权利,当他有能力派遣家中私兵之时,第一件事就是要教那位狼虎之心的野泽氏付出代价。

岩胜在野泽府邸中踱步,瞧见了不少儿时随意把玩的珍惜物件,心中更是含怒,他方即位时粗茶淡饭,衣裳都不敢多做几身,这厮强夺钱财倒是在外逍遥快活,于是吩咐下属将屋内财物尽皆搬走,反正大半也是他继国家所有,如今不过物归原主。

“兄长,五音是甚么?”岩胜转头望去,见缘一正低头看书,口中还念着:“徐息、喘息、累哀、吙、啮”岩胜心里有股不详之感,探头一看那书内容,登时羞得面颊通红,急道:“你怎的看这种不知羞耻的东西!”他心急口便快,方一出口就有些发愣,缘一的表情更加茫然了,不过他闻言便将手中书本放下,转而拿起旁的。

他左手举着一黑色棍状物体,裹一层丝绢,上写金刚楔三个大字,左手拿一绿色带壳虫,不时发出“庞降、庞降”的声响。岩胜一见更是面上发烧,气恼道:“还不将这些腌臜东西放下!”缘一追问:“这些到底是甚么?”

他看一眼大开的柜门,里面杂七杂八堆着缅铃、草色药包之类的东西,想必缘一手中皆为柜中所取,岩胜咬牙骂野泽氏为老不尊,一大把年纪全活到女人肚皮上去,可看缘一好奇的眼睛,也不能不作回应,于是他干笑着回答。

“这是让两个人坦诚相待的东西。”










倦收之章

“家主大人,万请三思而后行。”

岩胜沉默地看着跪伏在地的中年男子,此人倒是极其忠心,往日对于他的指令从不质疑,极少提出异议,今日上请实在稀奇,便不由心存好奇,道:“说。”

“请家主大人将缘一少爷逐出府中罢!”他话音刚落,岩胜的脸色便冷了下来,但这位长村氏既然胆敢冒家主之大不韪进言,便也不惧他冰冷的神色,径自说道:“前家主生前严令,缘一少爷于府中不得正名,继国的少爷仅有一位,再多一位就不是多子多福的问题,而是犯了忌讳,更何况双生子为不祥之兆,日月不得共处,双子也不得共存,若要一意孤行,祸及得可不止是运势,还有浮动的下臣之心啊。”

“你僭越了,这不是你该说的问题,长村氏。”岩胜面上无甚表情,烛火燃烧于他眼底,反倒看不清他真实神情。

长村一咬牙,即便在家主威势下瑟瑟发抖,也要坚持说道:“日前家主偶感风寒,高烧不退,于书房中昏迷,彼时团圆日临近,府中下人多已休沐告假,且大人处理公事时不喜旁人在侧,早已将近侍遣散,屋中应当仅有大人你一人而已,可随后,又是谁叫来郎中?”

岩胜脸色一变,他忙道:“别说!”

长村不管不顾地继续:“以我所见,定是缘一少爷,他闯入书房看见大人昏迷,便赶忙去请郎中,可缘一少爷于府中生活名不正言不顺,何人会听他命令?想必是假借他与大人一般无二的面庞,扮作大人,以家主之名请来郎中。”岩胜攥紧双拳,问道:“你如何知晓此事?”

长村平静道:“即便大人事后作了封口处理,可履足过雪地必留泥印,成事已出毁果灭因便似掩耳盗铃,我只是通过蛛丝马迹揣测真相而已。试问,缘一少爷以一介白身便可擅闯书房重地,假借大人名义发布指令,那么是否有朝一日,他会趁大人休憩或远走之际假传你命,改天换日,让家主名姓由‘继国岩胜’变作‘继国缘一’?”

岩胜垂眸,他头晕目眩昏昏沉沉睁眼看见缘一担忧神情、感受到口中汤药的回苦之际,便心中打突,自知大事不妙。他慌张问询缘一请医其间何人看了去,缘一回答仅郎中一人而已。他当机立断给郎中一笔丰厚的报酬并将其打发出府,没想到纸终究包不住火,东窗早晚都得事发,此事可谓一个天大的把柄。

他自成为家主以来日日如履薄冰,从不敢松懈,武士之家姻亲势力盘根错节一盘浑水,稍有不慎便要出大岔子,他只得提心吊胆,夜夜不得安眠。岩胜眼睛一抬,看见长村坚定的神色,即便心知缘一对家主之位毫无兴趣,断然不可能为此不义之举,但他信任缘一,下臣可是未必,在寻到法子保下缘一之前,他只得谨言慎行,于是说:“我会考虑,此事万不可外传。”

长村氏告退了,临走之际,他道:“我知大人与缘一少爷情深义重,但请以大局为重,最次也要毁掉他的面容。老家主年轻时也与野泽氏情同手足,可人走茶凉你看这情谊还能剩下几分?”

岩胜抿唇,不作回应,他打算暂时冷置此事,寻觅转圜之机。

数月之后,继国家所统领的城下町中被抓捕出数个来自别城的斥候,他们赶忙刺探情报反将一军,狠锉敌城威风。近年来两城交锋,继国氏吃瘪居多,如今好不容易压制敌城势头,自是要好生庆贺一番。

春日高楼明月夜,盛宴在华堂,杯踪人影相交错,美酒泛流光。岩胜闷生坐于主座之上,没有心思看台下歌舞的女人,只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,堪堪一个时辰过去,便有了微醺之意。酒是上好的佳酿,取材讲究,作工细致,几杯下肚便面上出汗,身体发热,岩胜却无细品的闲情。他心中愁绪万分,纷繁难解,岩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缘一送出府。他面颊通红,紧蹙眉头,握杯的手也开始颤抖,洒出了几滴酒液。

少时仓皇即位,过早地面对大人们的勾心斗角,沉重负担与无措的恐慌化成食梦恶鬼,夜夜出没于他酣睡之际,彼时能让他略微放松的,也就只有他还不通世事的弟弟身旁,在那里他可以放肆地出言不逊,而不用担心自己的随口之言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,也不用面对那一帮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,仅仅只需要思考如何作为一个兄长,为胞弟讲好安睡前的故事,而他所求的也仅仅只是如此。

继国家冰冷又空旷的大宅不是他的家,那间狭小的三叠屋才是。

他为何每时每刻都要思考?他为何要不停揣度旁人心思?他为何要为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务搅得寝食难安?父母相继去世,这庞大的族屋里举目无亲,只有等着让他跌入黄泉,万劫不复的恶鬼而已。他曾经自傲于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,也自豪于继国家百年积淀武士精神,可真真正正接触权柄之后,才发现自己童年所期盼的武士之魂是一朵绮丽之花,而隐藏于花之下的尔虞我诈则是遍及根系的烂泥。

他满怀憧憬地将花摘下,举步又陷进了污泥里,再无法脱身。

事已至此,他究竟为何而端坐于高台之上?

可是,那天,一同观景之夜,如蛸壶瓶中梦黄粱,独剩天边夏月。池塘里的菡萏还未开放,蛤蟆跳入水中央,缘一看着花苞,突然说道:“哥哥一定会成为最棒的家主大人。”岩胜闻言怔楞,转过头去,正巧与缘一四目相接,他见到缘一笑得双眼弯弯,道:“哥哥是世界第一的家主大人。”

数年一晃而过,他分不清那天母亲面上钿饰,也记不清菡萏究竟是何模样,只有缘一那一刹那的微笑,怎么也无法忘却,岩胜再饮一口烈酒,灼烧之感顺喉管飞窜而下,他突兀地笑出声。

酒不醉人人自醉,他双眼已然模糊,天色已晚,在座下臣俱已告退。缘一似乎悄然来到了他面前,鬼使神差地,岩胜一把抓住缘一衣襟,将毫不反抗的缘一扯到自己面前,轻轻吻了吻缘一的唇。

此后他便意识模糊,当他神志清醒之时,发现自己和缘一赤身裸体地相拥,一同睡在榻上。岩胜心神大震,还未来得及理清楚,便见到缘一也悠悠醒转,看着缘一澄净的眼眸,以及那双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狼狈模样。缘一眼底是何处,缘一眼中的自己又当前往何地?

死无葬身之地。

如此而已。

岩胜赶忙推开缘一,也不理会缘一的迷茫与失落,匆匆披上衣袍远离。备好良马,准备行囊,他强硬地将缘一送出府外。他心思不轨也就罢了,他会永远将这份不伦之情深藏心底,可如今与缘一发生了夫妻之实,缘一又要如何自处?旁人又当如何看待缘一?

他一咬牙,再不管缘一脸上的哀伤之色,冷声道:

“走罢!远走高飞罢!”

莫要再回来了。















止戈之章

自土御门天皇和后花园天皇奔赴室町亭避难,四地烽烟骤起。暮云苍黄,飞雁长空而过,声声啼鸣断人心肠。

岩胜独登高楼眺望,远处大军浩浩荡荡,此军非为正规城军,而由流民组成,兴许是哀兵必胜,兴许是他们哪怕炊骨爨骸也要反抗的觉悟实在强大,一路已攻下不少小城。更令人绝望的是,继国家的私兵日前受命征讨西城,现如今城中所剩兵力不到五十之数,甚至其中大多为老弱病残,说一句单兵孤城也丝毫不为过,彼众我寡,还未开战,士气便已低靡至极。

“岩胜大人!”他的亲信慌张赶来,道:“我们早已备好车马,守城之事由我和长村大人负责,定会给大人争取出逃时机,请大人务必保重贵体!”

“……你要我走?我走之后,你们必死无疑。”

亲信扑通一声下跪,铿锵有力道:“小人不过一寂寂无名之辈,万幸大人肯赏识才华,我才不至于流落街头。小人的性命归大人所有,今日能为大人出逃而捐躯,也不枉人世间走这一遭,请大人速速上马!”

岩胜看见自己的城池中妇女怀抱幼儿跪坐在地,嚎哭不止;男人携家带口或是抛妻弃子匆忙出逃;小儿与父母走散迷茫游荡街头……百态不止,所围绕的却不过哀惧二字而已,他叹息:“实为我的过错,若我不分兵攻打西城,今日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境地。”

“大人何错之有!”亲信忙道:“谁能料想这流民军成了气候,谁又能料想,他们竟声东击西,假作发兵久池线,实则绕山绕河,奇袭我继国城池!”

岩胜沉默半晌,厉声道:“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。”

“取我刀来!”

亲信脸色大变,他忙道:“城中区区老弱之军,要如何抵御外敌?大人请快些上马出逃,守城请交给我们!”

“城下町中有农户三百余,佃户九十余……”岩胜轻声道:“其中十三户人家今年刚刚诞下幺子,七户人家商行嫁娶之事……”

亲信哑声,岩胜看着他,缓缓地说:“要我弃城于不顾,我做不到。”亲信也不再出声劝阻,再一次下跪,道:“愿为大人效命,有死而已。”

岩胜深呼吸一口气,说:“传我急命!城中待命兵士,速去城头集合,避战远逃者杀无赦!同时通知城内番所众人,临时允许佩戴兵器,若城内有乘乱抢劫的恶徒,就地处决!开放后城门与密门,告知民众,尽快让他们撤离。”

亲信依命远去,岩胜闭眼跪坐原地,片刻,他睁开双眼,拔刀出鞘,轻抚爱刀,森冷寒光充斥凛冽气息,雪白刀身上反映岩胜锐利双目。他于腰际环围腹卷,双肩肩甲,胴甲身穿,悬绪紧接,不出片刻,便穿戴好一身甲胄,持刀而立,目光凛然,恰是一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。

城门之下,苦苦防守的长村氏体力不支,周身多处刀伤,鲜血流溢至刀柄之上,滑不可握,险些脱手,眼前一冲杀而来的小兵正高高举起长刀,眼见刀光便要落下,长村氏不由闭起双眼。等待许久也没能等到剧痛来临,他睁眼一看,那瘦骨嶙峋却凶神恶煞的兵士已颓然倒地,而家主大人在他面前一甩长刀,刀身上的血滴落地,溅出三两椭圆印记。

“生死关头还敢出神!”岩胜怒斥他一句,随后便道:“持续作战超过三个时辰的退后歇息,待命兵士补充!”

说罢便御马直冲敌阵,流民兵士体弱无力,又无章法,不足为惧,可蚁多吞象,这成千上百的流民一同涌上,便是他自幼习武也难以招架。况且他咬牙眯眼,细细看汹涌人潮,这流民军行军路数狡猾诡诈,不可能为散兵游勇,想必这流民之军中必然有一出手不凡的指挥将军,只消击杀将军,其余流民便会顿时溃不成军。

将军若为方便指挥,那就必然身处大军腹中亦或侧翼,待行步旗高举之际看周围人神色即可辨析,只是一般谨慎的将军会在军中各处设下分旗和替身,虚虚假假真真实实,教弓手无法辨别谁才是将军真身,而一旦射箭失败,便极易打草惊蛇,使阵型回缩,再难寻觅刺杀之机。

岩胜沉思片刻,于苦战空隙唤来下属,吩咐他命弓箭手登高台远望,同时用弓依次射下敌军中侧翼、中腹、尾翼高举的旗帜。每面旗帜周围都站着一身着大铠的成年男性,谁都可能是将军。

岩胜也甩开追兵,再次登台,睁大双目细看下方兵势,几面旗帜应声而倒,士兵在短暂混乱之后,下意识看向了北侧翼……正是此刻,岩胜厉声道:“放箭!北侧翼靡旗旁穿戴铠甲胸前挂鸠尾板的男性,务必要诛杀当场!”

弓箭手直直对准目标,只可惜上天似乎存心亡他继国氏,霎时间北风狂作,那箭矢被风一带便再不复先前锐利气势,微微颤颤地落地。岩胜不甘地一锤墙壁,锤落簌簌尘埃,眼睁睁地看着那先前松散的阵型极速收拢,而敌将也隐没于人群之中,再寻不到踪影。

他看下方飞沙走石,厮杀不息,往日绿草如茵,今日兵燹之地。岩胜身上还有数处深可见骨的刀口,手臂也酸乏无力,几乎无法提刀,他叹息一声,大抵宿命如此,今日他注定亡命城外,战死沙场也不堕武士威名。

仲秋之月,自从新月起,直待到今宵,他却没那福气,继续观景了。

日影西斜,黄昏已过,披星戴月,他提刀浴血而战,每一次斩击都耗费毕生气力,头脑空白间只想起了他的胞弟,他将其送至浦口处,如今那里临近天皇避难之所,短期内应不至于爆发战祸,缘一应当没有性命之虞,只是临死之际,还想再见见他的脸……

岩胜抬头望月,但见月下一人影高高跃起,作出拔刀的态势,背着月光,那人周身一片黑漆,看不分明,只发尾还渲染火烈一般的炽红之色,耳垂花札轻轻颤动。岩胜意识不清,他想自己大抵已半步踏入黄泉,神明大发慈悲,满足他生前遗愿。

但随即,眼前仿若无穷无尽的兵士潮水般褪去,紧接着是惊恐的喧哗,呼唤将军的凄厉疾呼此起彼伏。岩胜悚然一惊,霎时意识到了非为神明显灵,而是那个人,他的胞弟,的确来到了战场之上。

此刻明明杂音灌耳,芒鞋踏碎草叶的声音却如雷贯耳般清晰,岩胜怔楞地看着缘一朝他缓缓走来,手中还拿着正在滴血的面容惊惧的男子头颅。

于千军万马中独取敌将首级。

缘一来到了岩胜面前,单膝下跪,沉声道:

“幸不辱命。”















春回之章

儿时入梦之前,兄长总会给缘一讲些故事,兄长偏好唐国的逸闻趣事,一日,兄长说古有一人,泉石膏肓,烟霞痼疾。他询问此为何意,兄长解释道痼疾为久治不愈的重病,此人爱好山水,喜观泉看石赏烟霞,爱景成痴,无药可救。

那时缘一心想,那人烟霞痼疾,那他就是爱月痼疾。

他自懵懂记事以来便从未踏出三叠屋的门一步,偶尔能有侍从推开门送饭,也会很快合门,将外界的草木虫鱼、飞花走兽,尽皆阻拦在外,留与他的只余漆黑逼仄的小屋而已。但是七岁那年,兄长夜间悄然推门,伴随水一样流淌的光,踏月而来,兄长轻声问道:“你可知我是谁?”

缘一不作回应,也不愿搭理,反正他心血来潮来上几次,便会将他抛之脑后,就像以前那些对他心生怜悯的仆从,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要放在心上,以免日后徒增伤感。可令他惊讶的是,十日、月余、整年过去,他的兄长从未被他的冷脸吓退,反倒越挫越勇,只当他不会说话,每日讲些趣闻故事与他听。

即便缘一在心底告诫自己,兄长早晚会离他远去,也还是克制不住地,对月夜翘首以盼。甚至在兄长惋惜他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时,磕磕绊绊地叫了声兄长的名字。看着兄长惊喜的眼神,那一瞬间,缘一觉得,即便早晚要被抛弃,他也心甘情愿。

一日,春光烂漫,日头正足,他窝在屋中百无聊赖,听屋外侍从仆人来来往往,谈天说地,这也是他白日仅有的趣味。一个男童声音轻快道:“哥哥!把小球踢过来!”另一个声音回应道:“好嘞。”

缘一闻声僵住,只听屋外侍仆家的两兄弟的嬉笑打闹之声,久久无法回神,直至听到那声音说一句:“阿诚终于要有自己的小屋,总算不用日日和我黏在一起了。”缘一心中陡生不平之意,他以前从不知道常人家的兄弟要如何相处,如今看来竟是可以日日待在一起,从不分离,他求之梦寐不得的东西,却被旁人鄙弃。

于是当晚,兄长来到小屋之时,他出声问询能否两人一直待在一起。兄长面露为难之意,回应道,父亲不准许,待他登上家主之位,就无需在意这些规矩了。

自那日以后,他便每日期盼兄长成为家主,好不容易期盼到那一日,他却只是换了间更大更宽敞的屋子居住,兄长仍旧只会夜间偷偷摸摸地来看望他。

他以为兄长要食言而肥,没想到兄长依旧紧蹙着眉头,他还是道:“等等,再等等,我还未取得族老的信任,没办法光明正大地看你。”

于是缘一继续漫长地等待,等了数月,数年,等到他的禁足令解除,等到兄长搬到最中央的书房处理公事,他都没等到朝夕相处的那一天,甚至自此之后兄长减少了来探望他的次数,整日埋头公事,两人似乎自此便要渐行渐远。

直至一日他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去探望兄长,却发现他高烧不退昏迷在书房,四下无人,甚至没人能为兄长请来郎中!他后来每每想起那日便会后怕不已,若是他不去推开书房的房门,那么兄长是不是会因为高烧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。

当兄长醒转之际,面上反而生出怒气,大骂他糊涂,缘一不明所以,兄长同他细细分析其中利弊。缘一不想管旁人怎么想怎么看,只道: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,什么也比不上兄长的性命重要。”兄长被他气得一下子咳嗽起来,缘一又赶忙轻轻拍打兄长后背,为他顺气,兄长寒声道:“你当我日日殚精竭虑是为谁?从一开始你就不该逾矩,乖乖待在屋子里,我身体有疾是咎由自取,便是走了霉运孤身咽气也是我的命!”

缘一闻言非但没有被其中的怒气吓退,反而也生出心火,他道:“兄长宁可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,也不愿意顾及自己的身体吗?”

兄长沉默了,半晌,他道:“缘一,你不懂。”

他的确是不懂,也不想懂,正如他不懂为何那年臯月,母亲同他和兄长一同赏池赏花,兄长不去看花,反去看泥。

此前兄长曾有意带他露面,出讨叛徒之时也让他随行,彼时抄家收缴,他跟随其余下臣一同翻箱倒柜,以往足不出户,他对什么都心存好奇,随意翻出来个东西便去询问兄长,看兄长面色通红支支吾吾地说这是让两个人坦诚相对之物。

瞧见兄长神态,缘一便心下明了兄长定然是在说谎骗他,这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东西么?出于微妙的好奇心,他偷偷藏了包药包,但是此后一直将其抛于脑后,没想到去细思药包功效。

如今他与兄长意见相悖,他倒是突兀想起此药来,若是他与兄长能坦诚相见,是否即可心意相通?缘一拿着药包去询问早屋旁的卖货郎,他见多识广,兴许知道此药功效。

果不其然,那人见药面色便顿时古怪起来,笑道:“你个少爷原来也好这口?”缘一要求他细细解释一下,卖货郎便说:“男女欢好之药。”

四个字缘一都认识,四个字合到一起缘一便不认识了,他继续追问:“服用此药便可以心意相通吗?”卖货郎一愣,随即道:“应当也可以。”

缘一心满意足,正要拿着药走,突然又想起什么,几个大步走回来:“必须是男女才能心意相通吗?”

卖货郎表情空白了一瞬,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缘一,然后道:“应当都可以……”

几日后的庆功宴上,缘一看着手中的药包,下定决心,兄长总是忧虑,疲惫不堪,被世事作弄得筋疲力尽,担忧些莫名其妙的事情。他见春雨霏霏芳草径,飞蓬正茂盛,欲要观花看月,何必在意花下几重泥?他欲与兄长长相守,又何必在乎旁人细口舌?

拈花未必非得见泥。

于是缘一将药粉倒入了兄长的兕觥杯中。

酒液微微荡漾。

——END——


评论(11)

热度(483)

  1. 共2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